菲奧娜的身上, 帶著幾分近乎天真的善良，認識她的人都能輕松得出這樣的結論。

即使幼年受過一些苦難，但她的人生依然比大多數人要幸運。即使在罪惡之都哥譚, 底層的混亂也從來與她無關。

沒有人告訴過她, 世界上可以有那麽多不講道理的事情。

她躺在床上翻滾, 怎麽也睡不著。盡管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, 被海量信息沖入的大腦還是無法平靜。

她實在沒辦法理解。

如果說那些黑心的資本家與政客都各有利益相關, 她還能分析一下他們的動機。但, 八竿子打不著的普通公民們，到底哪來的怨恨？

她印象最深的一個帖子, 發帖人先是曬出了收藏的超級英雄手辦, 再用很長的篇幅洋洋灑灑地講述他對於超英有多麽喜愛。

隨後話鋒一轉, 因為他在某次入室搶劫案中受傷，所以認定超級英雄都是偽善，他們根本不是真的在乎民眾生命安全。

這個帖子得到了很多認同,脫粉回踩的行為完全印證此網站的主流觀點。菲奧娜每看一眼，都覺得觸目驚心。

除非他喊的是超人——但超人也不一定隨時有空。難道VIS還能在每個人家裏安裝監控, 實時查看他們是否需要幫助嗎？

菲奧娜有一些明白史蒂夫的意思了。

他們被神化, 被誤解, 被抹黑，被或真或假的因愛生恨。與之相比，她所經歷的被高估, 被吹捧實在不值一提。

史蒂夫, 他是在勸退自己嗎。

他設置下一道關卡，明明白白地告訴她, 如果不能邁過這道坎, 未來無法面對更強烈的狂風暴雨。

圍觀對其他人的惡意, 已經讓她感到窒息。倘若親身經歷這一切，她真的能挺過去嗎？

真的能忽略掉外界影響，堅定不移地做自己嗎？

“這和我想的不一樣……”

菲奧娜呢喃著，又翻了次身。

她對超級英雄的大部分理解，都來自在韋恩家的感受。會流血，會受傷，甚至可能會犧牲，菲奧娜都做好了心理準備。

從某種角度來說，“光榮犧牲”所象征著的榮譽，是菲奧娜深深向往著的。

會有數不盡的鮮花和掌聲，人們會在她的墓碑前深切哀悼，讚美她為正義所付出的一切——

她偶爾會為此興奮。這樣的高光時刻，足以讓人忘記她的平庸和渺小。

而事實是，她所期盼的，被所有人喜愛從來不存在。

哥譚也有人希望蝙蝠俠消失，政客畏懼於美國隊長的影響力，財閥惱怒於斯塔克擋了他們的路……

菲奧娜很清楚，自己不可能比他們做得更好。

難怪帕爾崔絲會說，讓她重新考慮一下。

她再次翻身，將蒙住頭的被子掀開。心口有點堵，她感覺有些呼吸困難。

房間裏突然響起了滴的一聲，隨後是托尼的聲音，他在門外。

“安妮，還沒睡嗎？”

菲奧娜看了眼時間，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了。

她按下床邊的開關，房間門自動打開。托尼穿著睡衣，只披了一件不算厚的外套。

VIS將房間的燈光調亮，菲奧娜小聲地叫了句爸爸，剛準備下床，就被托尼叫住。

“在床上躺著就行。我來看看你，一會就走。”

菲奧娜又將腳縮了回去，就這樣抱膝坐在床邊，看起來有些呆呆的。

就，讓人看著很想欺負一下。

托尼在她跟前站定，毫不客氣地伸手在她頭頂上亂揉。

“你今天和隊長在影院裏待了一下午，怎麽把人都看傻了。”他說起這話來還有些酸，“心潮澎湃到這麽晚還沒睡，在想什麽呢？”

好氣哦，他本來選了一家很不錯的餐廳，想帶菲奧娜出去放松心情。結果到飯點時，他們還沒有從影院裏出來，甚至還叫了送餐服務。

六個小時，史蒂夫和菲奧娜獨處六個小時了！

他都沒有和她持續相處過那麽久！

托尼：現在就是酸了，比連吃三顆檸檬還酸。

“沒想什麽呀……就是沒睡著。”

菲奧娜已經習慣了托尼的動作，反正他揉亂她的頭發後，又會很有耐心地一點點縷好。

她不太明白托尼這麽做的意義，可能就是太（shǒu）閑（jiàn）吧。

托尼真想拉一拉她的頭發，卻還是舍不得，只在她腦門上點了一下。

“又不說實話，你的心率不對勁。”

幸好，這樣細致入微，幾乎不給她留下秘密的實時監測並沒有讓菲奧娜反感，她像是習以為常，並沒有感到被冒犯。

托尼心想，可見她原來生活的地方，一定也有一個控制欲很強的人。

不對，他不應該用也啊。

菲奧娜慢吞吞地回答：“好吧，就是……隊長給我看了一點東西。我一直在想，所以沒睡。”

“看了什麽？”托尼突然感覺不妙。

果然，在聽到她描述完的內容後，托尼就知道是哪個喪心病狂的反超英網站了。

他都讓VIS給菲奧娜的網絡建好防火墻了——保護好菲奧娜，難道不應該是他們的共識嗎？這個混蛋！

“那都是個別人的想法，我們不在意的。”

雖然托尼生氣到想去爆錘隊長一頓，但他還得先安撫好失神的菲奧娜，“別再胡思亂想了，快點睡覺。”

菲奧娜先是楞住，然後才反應過來，托尼大概是覺得自己在為他們憤憤不平，所以才睡不著。

雖然確實有這方面原因，但……

她下意識想要跳過，心中又出現一個聲音在提醒她，這正好是一個試驗的機會。

托尼就在這裏——他已經是對她足夠包容和疼愛的人了。就算，就算自己說了實話，他應該也不會討厭她的。

應該……吧？

史蒂夫說過，托尼是很喜歡她的。

雖然今天沒有，嗯，他可能只是忘記了。

“隊長是想告訴我，不要被外界的聲音影響。”

她悄悄抓緊了手中的床單，不太平整的床面又多了幾條顯眼的褶皺。

“我覺得……他說得對。”

這倒是真的。

托尼火氣稍減，又有點無語。隊長這個濃眉大眼的家夥，怎麽突然搞起以毒攻毒療法了。太冒險了，也不事先和他商量一下。

“好吧，看在你吸取到的是正能量的份上，我不和他計較了。”

托尼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，菲奧娜只是為隊長說情，讓他不要去找隊長的麻煩。

可惡，他們感情真好（咬手帕委屈.gif）

誰知道，菲奧娜卻還有話要說。

她仰起頭，強迫自己看著托尼。氣勢很到位，說話的聲音卻很小。

“爸爸……”

“怎麽了？”托尼看她還有話要說，走到她的床邊坐下，“要和我聊天嗎？雖然我更希望把這件事留到明天，但如果你現在需要我。”

他張開手臂：“好孩子，要不要先來一個擁抱？別緊張，這不是要上戰場了。”

她臉上的表情，簡直可以稱得上視死如歸。

不、不能先抱，那樣就太沒氣勢了。

菲奧娜是這樣想的——至於她怎麽稀裏糊塗地被托尼抱進懷裏，別問她，她也不知道。

“要說點什麽？”托尼順勢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，“我現在是知識淵博的青少年心理專家，竭誠為你服務。”

菲奧娜整理好的思緒一下被打亂了。

嗚嗚，史蒂夫說的是真的，托尼並沒有不喜歡她……

“怎麽又不說話啦。”

托尼輕輕捏一下她的臉蛋，“小家夥，你就是不想睡覺，是不是？那想聽爸爸講故事嗎？”

今天的菲奧娜好像比平時更黏人，如果這是看了一下午電影的副作用，那托尼不介意天天陪她看。

“你等我醞釀一下嘛。”

盡管做了很多心理準備，但話到嘴邊，菲奧娜還是像被卡住了喉嚨。

她應該說的，她已經想好了遣詞造句，嘴唇都張開了，就是沒有聲音。

菲奧娜的手心微微出汗。她的臉在托尼的肩膀上胡亂地蹭著，這種撒嬌行為讓他很是受用。

托尼拍拍她的後背，“沒事，慢慢說。反正明天不用上課，你睡到十二點再起床。”

這對於菲奧娜來說太出格了。如此不著邊際的話，倒是讓她的心情緩慢放松下來。

她揪著托尼的睡衣下擺，閉上眼睛，用超快的語速一口氣說道：“開水是我自己潑的。”

要是慢慢說，她可能就沒有勇氣說完了。

顯而易見，托尼的確猜出了這件事。他並沒有很驚訝，只是不輕不重地在她臉蛋上掐一把。

“不許有下次，知道嗎？”

他還給她出主意：“親愛的，你要是在學校裏有實在不願意做的事，隨便編點什麽理由糊弄過去，我可以讓醫生配合你。”

啊，這不是暗示，已經是明明白白告訴她可以裝病騙人了。

老實巴交的菲奧娜被震碎三觀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托尼又嘆道：“怎麽就傻乎乎的——安妮，我聽到你受傷的時候，心跳都快停了。”

這句話帶有幾分誇張，但成功激起了菲奧娜的愧疚。她伸手抱住托尼的腰，小心翼翼地道歉：

“對不起，爸爸。我再也不會這樣了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托尼很大方地原諒了她，並附贈一個親親，“我只是心疼你，傻姑娘。如果不喜歡這個學校，我們就轉學。嗯……就算不想上學也可以。我只要你開心。”

他想了想，補充道：“安妮，咱們還是盡量讀完中學吧，忍耐一下。”

菲奧娜又被逗笑了。她伸長脖子，像只貓咪一樣，用腦袋去拱托尼的下巴。

“好了，好了，調皮的小家夥。今天好愛撒嬌啊。”

托尼拍拍她的頭，“說出來就好了，翻篇了。現在乖寶貝可以睡覺了嗎？”

他要離開嗎？現在確實很晚了。

可是她想說的話，還沒有說完呢。

明天再說……明天她大概又要推到下一個明天。

說吧，說吧，她告訴自己。

正抱著她的這個人，是她的爸爸，他最喜歡她了。

她不是只會丟臉的小怪物，她也是，有人疼的。

菲奧娜躊躇了幾個回合，終於鼓足了極大的勇氣。她閉上眼睛，深呼吸後說：

“爸爸，能不能把那些鋼琴搬走啊。”

“我、我……”

“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彈鋼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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